每個人都有自己心理上的死穴。我的死穴之一是恐高，朋友在博客上貼了一張照片，照片上有個紅衣人坐在懸崖邊上，我只看了一眼，頓時就雙腿發軟，又一次，需要到未竣工的高樓上去看房子，乘著四面都沒有遮擋的臨時電梯才升到三樓，我就不顧售樓小姐驚疑的目光，面無人色地蹲了下去，雙手還緊緊摳住地面。

　　我有個朋友不怕高，卻懼怕空曠的空間，德爾沃和基里柯的畫，她根本看不下去，賈樟柯的電影《世界》才看了三分之一，她就臉色發白呼吸急促——電影里總出現夜間空曠的北京城，看塔里奧·阿金圖的電影《陰風陣陣》，血腥的鏡頭都沒能收服她，盲人鋼琴師走上夜間的廣場時，她卻驚叫一聲蒙上了眼。這種病癥，叫廣場恐怖癥(Agomphobia)———當事人懼怕公共場所和空曠的空間。

　　這種廣場恐懼癥是個體心理疾病層面的，另有一種廣場恐懼癥是社會心理層面的：對開放空間的敬畏，我們中國人尤其明顯。

　　中國人過去的空間是渙散的、封閉的，一家一家，深墻大院，關門閉戶，街與巷，是連通，卻也是割裂，偶然在道路交匯的地方有塊空地，那作用也非同小可，或者是集市，或者用來祭祀、砍頭、示眾，即便經過，也要匆匆走過去，聚眾是最兇險的事，不小心攪到聚眾的人群里，也一定要趕快把自己撇清。大一點的廣場也有，在衙門前、皇宮里，輕易不能涉足。

　　西風東漸，希臘羅馬的開放式空間傳了過來，有愈演愈烈之勢，然而，開放空間依樣畫瓢地建起來了，骨子里卻迥然兩樣。心理上的空間恐懼之外，還有對權力的極大敬畏，從來沒想過那是可以放心嬉戲的地方，盡管克萊爾·庫柏·馬庫斯編的《人性場所———城市開放空間設計導則》里，把城市里所有的開放空間，都視為人的空間。

　　這種恐懼，看似牢固，但只要外力輕輕一推，就轟然崩塌。有一年我們所在的城市鬧出地震傳言，入夜后，大家都到市中心的廣場上散步，后來，膽大的人索性就住到廣場上了。住在那里，和周圍的人輕易就熟了，因為實在有共同話題，大家互相串著帳篷，吊起一盞燈來打撲克或下棋。

　　然而，地震久久不來，漸漸成了一個笑話，廣場上的群居最終釀成了一場狂歡。他們開起了晚會，對歌、做游戲、男人把各色衣服扎在身上裝扮成女人跳舞，喝空的啤酒瓶堆積在人群外。

　　人的那點恐懼，往往會被更大的恐懼驅散，看似牢不可破的習慣，只要遇到稍稍嚴重點的時刻，就會土崩瓦解。